“这案子与你什么干系。”萧驰野的马绕着沈泽川转了一转。 “与我没干系。”沈泽川又对他笑,“却是与二公子干系大了。” “潘如贵失了狗,我栽了头。今日谁都没得的好处,偏偏叫你给捡着了。”萧驰野从马背上俯身来看他,“怎么命硬的人,运气也这般好?” “这是沾了二公子的贵气。”沈泽川也看着他,谦逊地说,“若不是二公子出手,我哪能出来呢?” 萧驰野目光里渗着凉意,他说:“你消息灵通啊。” “一点小把戏。”沈泽川说道。 萧驰野看着天色,海东青抓了只雀回来,正盘在上空求赏。 “出来了也无妨。”萧驰野打了哨,海东青立即落在瓦上,蹬着雀,撕了个稀巴烂。他再看向沈泽川,“阒都这么大,总要找着乐子玩。” “贵人就是贵人,”沈泽川说,“乐子找的也与别人不同,吃喝|嫖|赌一概不在眼中,非得与人玩。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只有我陪二公子,那多无趣。” “我看着你,”萧驰野捏着马鞭,扯了嘴角,“就觉得很有乐趣,还要别人掺和什么。” 沈泽川说:“这怎么受得起?我为二公子找了许多朋友呢。” “操心我不如操心你自己。”萧驰野收回目光,“锦衣卫是个好前程,纪雷那般爱重你,想必会恭候你的大驾光临。” 沈泽川轻笑出声,他看着萧驰野,眼里都浸着笑,温声说:“你我皆是池鱼笼鸟。我有个好前程,你不也处在安乐乡?我了无牵挂,孑然自在。二公子,你也行么?” 两侧灯笼高悬,衬得沈泽川愈发美如冠玉。海东青啖完血肉,落回萧驰野的肩头。 “既然是池鱼笼鸟,”萧驰野掸了海东青羽间的灰,“还装什么自在呢。” * * * 晚上沈泽川归了寺,服完药,与齐太傅隔着小几对坐在院里。 纪纲在昭罪寺里搭了个小院子,依着齐太傅的要求,栽种了些许竹子,辟了个菜圃。夏夜坐在外边,很是舒爽。 “皇上不欲深究。”沈泽川说,“为了保着楚王,才允了我出去。先生料事如神。” “神不神,且先不能下定论。”齐太傅磕着棋子,咂了咂嘴,说,“上回说,年初起皇上便病得起不了身。他如今正值壮年,又有太医院的照料,反倒比在潜邸时更加羸弱,潘如贵可谓是功不可没。” 纪纲蹲门口磨着石头,说:“怒有八分是冲着他们去的,连纪雷也一道罚了,显然是恨久了。” “人若是自感时日不多,胆子也会大些。”齐太傅说,“他做了这样的皇帝,一辈子都在委曲求全。” “太后不喜楚王,如今却只有楚王能登皇位。今日纪雷对楚王连咬几口,若是得了潘如贵的授意,”沈泽川口中药苦意不散,他拧眉说,“我便信了,潘如贵既然有置楚王于死地的心,必定是已经没了后顾之忧。宫中还有别的皇嗣,远比楚王更易操控。” “先帝自律,”纪纲吹了吹灰,说,“不能吧。再者若真的还有个皇嗣,这些年怎么能藏得住?” “只要流着李氏的血,就是皇嗣。”齐太傅叩了棋子,说,“先帝是没有,可如今的这位,就不能再生一个吗?一旦后宫诞下皇嗣,这位气绝,太后便能带着个襁褓婴儿上朝听政,连珠帘也不必挂了。花思谦到时再封个托孤大臣,那大周就真的要姓花了。” “可是萧驰野与楚王交情不浅,楚王登基于萧家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。”沈泽川摩挲着棋子,“离北不会坐视不管。只要楚王还活着,萧既明连同边郡陆广白就能兵逼阒都。八大营怎么打得起这一仗?” 齐太傅用肘压着小几,抠了抠乱糟糟的头,说:“兰舟,糊涂!太后想不到么,那他们五年前要萧驰野干什么?有萧驰野在手,萧既明岂敢轻举妄动。阒都八大营对上离北铁骑打不赢,那启东守备军呢?戚家没道理掺和这一场吧,为着‘忠君’二字,戚竹音也要出兵拦住萧既明。” 纪纲见沈泽川沉思不语,便说:“当今圣上不是还没死吗,愁什么!紧要的是明日,明日川儿便要去锦衣卫,正到了纪雷手底下,我担心着呢。” “所以我才说不是我料事如神!”齐太傅急躁地说,“皇上把兰舟放到了锦衣卫,他这是达了自个儿的目的,又顺了太后的意思。可他真不记得兰舟在诏狱时是谁审的么?狭路相逢,你说他什么打算。我还有话问你,纪纲!今日你找到小福子时,他真的还有气吗?” 纪纲把石子在指腹擦了擦灰,静了少顷,说:“不好说,时间太紧,来不及察看。” “是了。”齐太傅看向沈泽川,“你好好想一想,若小福子在我们下手前就是死的——那到底是谁动的手?” 第15章 黄雀 翌日沈泽川该去锦衣卫领差职,正逢奚固安的胞弟奚鸿轩做东开席,请了近来阒都之中的才子新秀,在朝东楼里雅谈。 奚鸿轩身形肥胖,坐下时须得有人候在侧旁打扇。他捏着竹扇,说:“今年是在下走运,虽然没请着延清,却请着了元琢!” 薛修卓有官职在身,今日没来。奚鸿轩说的“元琢”,则是当今海阁老海良宜的爱徒姚温玉。这三人能如此昵相称,除了是同出阒都八大家,更是自小的情谊。 正说着,见那珠帘一挑,走进个如玉温粹的雅士,身着鸦青斜领大袖袍,腰坠招文袋。他闻声只笑,在座儒生皆起身相迎,一时间寒暄声起。 姚温玉一一拜过,请大伙落座,才坐下,说:“年年都见,我哪值得‘难得’两个字。” 他这般谦逊,可在座无人胆敢小觑。因为姚温玉早年便是阒都神童,八岁作词,十二颂赋,是姚家老太爷搁在掌心里的“玉”。为着不让他天才渐逝,专门投入了海良宜的门下。海良宜为人刻板严肃,至今只有这么一个学生,也是异常珍视。 大家闲话之后,谈起近来局势。 奚鸿轩挥手示意左右停下扇风,说:“阒都么,近来确实有桩奇事。不知诸位兄台可还记得五年前畏罪自焚的中博建兴王沈卫?” “畏缩不战,通敌小人!”列座一人直身,说,“按律当斩,诛他九族也不为过。可叹皇上宅心仁厚,非得留下那沈氏余孽。今晨听闻他竟然出来了。沈卫罪已确凿,他身为兵败罪臣之子,怎么能出任差事?这叫天下贤才如何信服!” “是啊。”奚鸿轩说,“这怎么能行?从来没有这个说法嘛。” “多半是太后要保人。”有人又说,“早就听闻,这个余孽与花家有些渊源。可私情怎么能比得过国法?这不是乱了律法吗!” 奚鸿轩长吁短叹,忧心忡忡:“只怕此事开了先河,让往后的罪臣子嗣皆有机可乘了。” 儒生们顿时群情激奋,为着沈卫那等罪行,也不能容沈泽川出来。 “元琢怎么看?” 姚温玉喝茶,平和地说:“我久不在阒都,不知详情,怎好开口?” 奚鸿轩体恤地说:“是了,你时常在外游学,不知阒都之事。” 不知是谁先说:“在座都是饱读诗书之辈,大伙皆是知廉耻、通律法的人,断然不能这般坐视不理。” 奚鸿轩说:“那该如何办呢?” 这人答道:“我们皆是国子监在学,群情奋起,皇上也该三思。不如回去,同大家一道面跪明理堂,求皇上收回成命,严惩沈氏余孽!”^_^思^_^兔^_^在^_^線^_^閱^_^讀^_^ 席间附和声顿起,奚鸿轩合掌夸赞道:“好!诸位不愧是国之栋梁,今日一跪,便是千古流芳!在下惭愧,虽不是国子监在学,却也愿意随大家一道。” […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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Глава 13:
也跪了下来,说:“规矩就是如此,八大营也不敢怠慢。交替巡查间隔固定,被有心人记了去,趁机杀了小福子也是有可能的。这其中便是内宦私仇,该交于人细查这小福子到底与多少个人有过仇怨。” “查。”咸德帝冷笑,陡然将茶盏扔在奚固安身上,怒不可遏,“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死了,不想着自省,只想着推卸责!朕竟把安危、危交于你们……你们这……” 咸德帝喉间沙哑,掩再次咳起来。他像是怒火攻心,竟撑着桌子,后仰了下去。 “皇上!” 周围宫眷尖声惊呼,席间全乱了。 “快传太医!”太后扶着人斥道。 * * * 李建恒再见着萧驰野,跟见着娘似的,说:“兄弟!刚可吓着我了!” 萧驰野说:“跪了太久,饿得慌,拿点心来用。” 李建恒挥手让人赶紧去,和萧驰野站在西苑长廊下边,看那殿堂里灯火通明。 “皇上要是醒了,还得要传你。”李建恒说,“这人怎么就死了呢?我真是倒了霉!” 萧驰野就着凉茶吃着点心。 这事不好说。 小福子一向得潘如贵的宠,若是有人蓄意要小福子的命,怎么能这么巧地撞着李建恒的殴打。若不是蓄意要小福子的命,是临时起意杀了他,可杀了他远没有给他解开绳索获利更大。 只是潘如贵与纪雷反应太过迅速,人既然已经死了,就索性用到底。要是能栽给楚王,就是一石二鸟。 “皇上近来还传人侍寝吗?”萧驰野不经意地问。 “传啊。”李建恒答道,“最近最受宠的就是魏家女,太后也喜欢。” 萧驰野若有所思。 此刻天色已暗,却无人敢走,全都立在廊下三五成群,等着咸德帝醒。 奚固安中途出了苑,回来时得了太后的命令,直接进了屋内候着。又过了半个时辰,萧驰野忽然看见八大营近卫从偏门领进个布衣干净的杂役。 “那是什么人?”萧驰野问道。 李建恒探头,说:“杂役啊,西苑杂役不多得很。但他们领个杂役来干什么?” 萧驰野借着灯笼昏光,眼尖地瞧见这杂役面容丑陋,有烧伤之痕。他不知为何,心口突突地跳起来,一种不妙的揣测萦绕不散。 “西苑的杂役。”萧驰野说,“西苑是接驾贵地,侍奉之人皆要求面目清秀,哪来的这样的人。” 又过了半晌,见潘如贵跨出门,高声说:“传沈氏第八子,速来觐见!” 群臣顿时鼎沸,议论声倍起。 沈卫叛国罪责没有盖棺论定,可是沈卫之名已然传遍大江南北。中博之创至今未愈,兵败之责至今尚在。沈氏余孽苟得一命已引得边陲不满,如今怎么还要容他出来? “怎么回事?”李建恒六神无主地说,“难道是又查出了什么?策安,他与你有仇,你们见面便是分外眼红。为着萧家的脸面,也不该让他出来啊!” 萧驰野不说话,只把目光移向门口,紧紧地盯着。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,近卫打头跨入,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个人。 时隔五年,此人发已长垂,用粗木簪束了,并不戴冠。陈旧的宽衫遮挡住手腕,延伸出来的是如同白瓷般的色泽。灯笼遮挡住了萧驰野的目光,待这人走出来,李建恒手里的茶盏先滚掉了。 李建恒魂不守舍地念着:“你可没跟我说过,他长这个模样……” 萧驰野拇指微扣。 沈泽川从廊前过,两人交错的瞬间,萧驰野冷漠地看着这人,在那电光火石中,对上了一双记忆尤深的眼。 这眼生得狭长,眼尾上挑,勾出薄淡的弧度。内含神光,在灯笼昏芒里也如藏遗星。 沈泽川在这匆匆一瞬中,对萧驰野似勾了笑意。可那样淡,擦肩而过之后,像是夜里无迹可寻的风,又薄又冷。 第14章 螳螂 沈泽川随人入内,跪在了帘帐之外。 咸德帝半靠着床头,太后端坐在床边。潘如贵捧着汤药,稍稍退后些许,露出沈泽川的身形。 咸德帝强打起精神,说:“八大营的巡查说见着你的杂役出现在池边,朕问你,他在那儿干什么?” 沈泽川说:“回禀皇上,葛叔是在等大内里的福公公。” “他是得了谁的命令?” 沈泽川顿了顿,叩下去,说:“是罪臣的命令。” 咸德帝咳了几声,说:“你被幽禁于昭罪寺,每月自有大内拨发吃穿用物。你怎么会与小福子有了干系?” “皇上垂爱,准罪臣在昭罪寺中面壁思过。皇上不仅施以圣恩,还赐予了饭食。只是近些日子,罪臣风寒缠身,和着早年的旧疾一起,每日越发难以起身。”沈泽川说到此处,似是伤怀,“大内虽拨了饭食,却没有药物。葛叔在昭罪寺中当值已久,见罪臣可怜,便求了出宫采办的福公公,为罪臣向大内讨了些药。有了此次,罪臣托葛叔求一求福公公,为罪臣置办些福油灯。” “你家中无人。”太后问,“要那祈福用的福油灯做什么?” “罪臣自知罪责滔天,在寺中为皇上和太后日夜灯祈,也在为中博茶石一战中的忠魂烈士们日夜诵经。”沈泽川说得虔诚,又道,“罪臣在寺中种了些菜蔬,托葛叔鬻于早市,换得了几枚钱。罪臣病已如此,与其拿钱买药,不如换作福油灯。” 太后长叹:“你虽有罪,却也不是罪无可恕。” 咸德帝疲倦敛眸,说:“小福子如今已死,你可知他素来与谁有过节?” 沈泽川摇头,低声说:“罪臣虽斗胆托了福公公买灯,却从未与福公公见过面、传过信。” “那你呢。”咸德帝示意纪纲,“你说,他平日里,有没有提过什么?” 纪纲不敢直面皇帝,如同寻常杂役一般又惊又怕地回答:“回皇上的话,福公公平日出宫皆为采办,行程忙碌,多是打发身边伺候的人见小人。” […]
Глава 12:
见他不吭声,便说:“策安,你听着没有。” “打死不成。”萧驰野闭着眼说,“潘如贵若是因为这事恨上你,往后有的是麻烦。” 李建恒悻悻,说:“那打一顿总成吧?不出这口恶气,我连饭也用不下。话说你最近是怎么了?总是精神不济的样子,晚上做什么去了,我上回给你挑的雏儿你怎么还给打发了!” 萧驰野彻底不作声了,挥挥手,示意自己知道了。他拇指上没了骨扳指,虎口的牙印却留下了痕迹。后边李建恒又说了些别的,他一概置若罔闻。 * * * 几日后端午节,久不上朝的咸德帝撑着病体移驾到了西苑。伴驾宫眷都着着纱衣,纪雷跟八大营统帅奚固安一同保驾,禁军得了闲,也传萧驰野去了。 萧驰野到时人已满了,咸德帝插完了柳,正待御马监赛马开始。随行的光禄寺挨着席位上角黍和糕点,李建恒待在王席座上冲萧驰野招手。 萧驰野把马鞭扔给后边的晨阳,一边解着臂缚,一边入了席。 李建恒今日还掂着那毛竹扇子,说:“你怎么才来啊,可急死我了!” 萧驰野说:“成天急,没事吧?” 李建恒扇着风,说:“我这不是说惯了吗!喏,看见没?小福子在那伺候着呢。” 萧驰野看一眼,见小福子正喜笑颜开地附在潘如贵耳边讲着话。他说:“待会儿别往上冲,叫人打一顿就行了。” 半个时辰后,小福子踩茅坑边正准备放水,忽地眼前一黑,被人用麻袋罩了个彻底。 “欸!”小福子尖声欲喊,却被人一拳给捣晕了。 李建恒见着麻袋,二话不说,先提起袍子,抬脚就踹。小福子蒙着麻袋被堵住了嘴,在地上痛得哼哼唧唧地翻滚。 前头的赛马正值关键时刻,谁也没听着声。 小福子被打了小半个时辰,李建恒还没觉得出气,就被晨阳给拦住了。晨阳冲后边的王府侍卫使眼色,侍卫们赶紧抬起麻袋跑。 “殿下。”晨阳说,“人再打就死了,下回吧。” 李建恒扯正袍子,看他两眼,说:“把人扔哪去?” “总督吩咐了,扔湖边林子里。待会儿开宴,侍奉的内宦都从那里过,他就能解捆了。” 李建恒又冲小福子适才滚过的地方呸了一口,回席上了。 * * * 开宴时李建恒已经忘了人,萧驰野留心看了看潘如贵那边,却没看见小福子的身影。 李建恒用筷子拣着菜,说:“八成是觉得丢人,跑回去换衣裳了。他们御前伺候的内宦最怕身上不干净,让主子们嫌了。过几日去我庄子上玩吗?也让你见见那小娘子。” 萧驰野喝着冷茶,说:“我忙呢。” 李建恒嘿声一笑,说:“给我也装?你忙,禁军都快解散了,这闲职有什么可忙的。” “忙着吃酒。”萧驰野也笑了,那眼盯着手里的茶,侧颜有几分不正经,“秋天一到就是都察,得请人吃了酒,才能保住这闲职。” “做人哪。”李建恒点着筷子,说,“就是得锦衣玉食地养,混吃等死地活。他们讲什么潘党什么外戚,斗得死去活来,累不累?那都有什么意趣。” “是啊。”萧驰野越笑越坏,“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吗?玩儿最痛快了。” 李建恒看他那目光,也笑,说:“都察怎么回事,谁敢抹了我兄弟的官?你那可是皇上封的,咱们是奉旨混日子。这么着吧,赶在秋前,我在府里开个赏花宴,你把人都请一请。” “不着急。”萧驰野说着打量着西苑,从层叠起伏的檐角边看见了昭罪寺的宝殿。他眉间一皱,说,“这儿倒挨着昭罪寺。” “还惦记着呢。”李建恒说,“那扳指都掉了这么久了。” 萧驰野习惯性地蹭了蹭拇指。 “那沈氏余孽也关了五年,还从没听到有什么动静。人到底是死了还是疯了,皇上也没问过。”李建恒说,“倘若里边关的是我,别说五年,就是半个月,我也得疯。” 萧驰野虎口疼,不想提这人。 正好湖边起了鼓声,李建恒丢了筷子,起身催道:“走走走!龙舟竞渡,他们保准儿要赌钱!” 萧驰野正欲起身,却见着纪雷快步穿过人群,对着潘如贵倾身说了什么。潘如贵骤然转过头,仅仅一瞬,重拍了把桌案。 萧驰野立刻看向后边的晨阳。 晨阳一愣,说:“总……” “皇上!”纪雷已经跪在御前,朗声说,“龙舟竞渡怕是不成了。方才微臣率领锦衣卫巡查,竟从水里捞出了大内当值的小福子!” 咸德帝剧烈地咳嗽,潘如贵上前为咸德帝抚背。咸德帝稍微缓和些,才问:“他在水里干什么?” 纪雷抬首,也不知是望着咸德帝,还是望着太后,沉声说:“人已经溺死了。” 满座宫眷一阵骚动,都用丝帕掩住了口。 李建恒当即撞倒了桌上的茶盏,他惊慌失措地扶起来,看向萧驰野:“我只是说说而已……” 作者有话要说: [1]:士大夫常戴的遮阳帽。 时间线咸德三年,到这章开篇的咸德八年,正好五年。 第13章 小蝉 萧驰野不看李建恒,用手指缓缓拨正了茶盖。他说:“少安毋躁。” 李建恒魂不附体地坐回椅中,接着听见太后问:“圣驾在此,巡防严谨。怎么好端端地溺死了人?” 纪雷说:“回禀太后,微臣已派人将尸首抬去待仵作验查,稍后便知详情。” […]
Глава 11:
防备被一脚踹倒了身,撞在桌椅上砸了茶壶。茶水“砰”地溅了一地,泼得老陈一个激灵回了神,边爬边跪地哆嗦起来。 “花家偏房养的混子。”萧驰野扫开桌上的花生壳,“从前给我提靴的,你把他当成什么遮荫树?那充其量就是个狗尾巴草。我要总督腰牌,你给我说规矩,猪油糊心了,认不清我是谁?禁军往后我说的算!” 老陈撑着地给他磕头,如梦初醒,急说:“二公子、二公子……” “谁他妈的是你二公子。”萧驰野眼神寒峭,“做了禁军总督,我就是吊着你身家性命的主子。打我面前拿乔,装什么地痞流氓。工部要人干活儿,调的都是禁军人手,中间要是没点银子来往,你们犯得着这么往人脚底下凑?下边人干得累死累活,你倒是把自个儿养得脑满肠肥。怎么着,花十三说保你,你就以为自己揣着免死金牌!” “不敢、不敢!”老陈膝行几下,说,“总督大人!卑职说了胡话……” “半炷香的时间。”萧驰野说,“腰牌,名册,两万兵,我都要查。缺一个也不打紧,诸位提头来替就行。” 老陈赶忙爬起身,往外边跑。 * * * 几日后诸将离都,咸德帝率领百官送萧既明。大雪间,咸德帝持着萧既明的手臂,咳声断续。 “既明。”咸德帝拢在大氅里,却瘦得惊人,说,“今日去后,来年才能再见。离北边陲一直不宁,此次边沙骑兵虽退,却仍旧不肯俯首称臣,十二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。你是朕的股肱之臣,亦是我大周的骁勇之将,万事皆须小心为上。” “此次救驾来迟,却得皇上抬爱,父与臣皆感惶恐,日后皇上有令,离北定当万死莫辞。”萧既明说道。 “你父病后,已与朕多年未见。”咸德帝慢慢回首,望着那城门内乌压压的人头,又望着阒都屹立百年的恢宏宫宇,轻声说,“沈氏余孽一事,是朕对不住沙场忠骨。可是朕久缠病榻,许多事情,皆是无可奈何之举。” 萧既明跟着望去,半晌后,说:“阒都盛风雪,皇上保重龙体。” 咸德帝缓缓松开了握着萧既明的手,说:“好儿郎,你去吧。” 陆广白打马出城,果然见萧驰野一个人待在山下亭。他也不下马,冲萧驰野遥遥打了声哨,说:“臭小子,哥哥们便走了!” 萧驰野牵着马,说:“江湖多风波,舟楫恐失坠[1]。你要小心!” “有话好好说,念诗干什么。”陆广白爽朗大笑,“你且等着,总有一天能回家去。” “那就要看命了。”萧驰野也笑了笑。 后边一阵马蹄响,陆广白回首,见雪中策马而来的人乌发高束,精简陈袍,便急忙掉转马头,喊道:“大帅!一道走啊。” 戚竹音缓下速度。她身着氅衣,背负长剑,外袍陈旧,很是轻装。若是单瞧打扮,不过是江湖寻常女子。只是风过后使得那张脸变得清晰,竟生得格外妩媚。 “你这马是次等阿物儿。”她挑眉一笑,威势顿现,“跟不上吧。” 陆广白倒是很喜欢,说:“是没大帅的剽悍,却也是沙场上下来的好儿郎。咱们路上跑一番,不就知道跟得跟不上了?” “我看着那匹难得。”戚竹音冲萧驰野扬扬下巴,“跟我换换?” 萧驰野摸着马鬃,说:“不了吧,怎么看都是我吃亏。” 戚竹音抬手,抛给萧驰野一物。萧驰野双臂接住,却是把含在鞘中,异常沉重的鬼头刀。 “年前离北替启东养了批好战马,你功不可没。这东西是我叫帐下最好的工匠锻的,费了我好些宝贝料。”戚竹音说,“怎么样,不亏吧。” 萧驰野掂量着重量,笑起来。他说:“大帅,往后你就是我姐姐了!从家里带来的刀好是好,可是太轻了,不比这个趁手。” 戚竹音说:“姐姐?等你拔了刀,就该把我叫爷爷了!” 萧驰野说:“这刀起名了吗?” “我倒是想了一个。”戚竹音说,“凡言狼戾者,谓贪而戾也[2]。不正合适你么?” 陆广白却说:“‘狼戾’两个字太凶了些,他才——” “凶。”戚竹音抽响马鞭,座下骏马当即奔出,她头也不回地说,“离北的儿郎,就是要他凶!” 那头大军已动,但见启东守备军的枪浪红缨紧跟在戚竹音身后,奔涌向东方旷野。陆广白不便再留,与萧驰野挥了手,也策马追了上去。 下一刻又听铁骑踏地,仿佛震得脚下微颤。萧驰野眺望着,见他大哥一马当先,熟悉的离北铁骑犹如黑潮一般横扫雪野,奔腾向北方。 海东青破风而追,在离北铁骑上空盘旋呼啸。萧驰野握刀而立,一直望着离北铁骑消失在苍茫大雪中。 * * * 沈泽川有些走神,被齐太傅敲了回来。 “如今众将归位,阒都再度陷入一潭死水。”齐太傅披头散发地伸长脖子,看着沈泽川,“你的时日不多,不能一直心甘情愿地做这瓮中之鳖!” “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。”沈泽川抬眸,说,“先生,我真的还有机会出去吗?” “福祸相依,幽禁未尝不是好事。”齐太傅打开葫芦塞,灌了几口酒,“闭门不出更容易韬光养晦。你的机会,来日多着呢!” 远处宫钟敲响,新岁开始了。 作者有话要说: [1]:《梦李白其二》·杜甫 [2]:颜师古 第12章 端午 咸德八年,正值盛夏。 户部主事王宪的团领衫被汗濡湿,他在椅子上如坐针毡,不止一次抬起乌纱帽擦拭汗水。 “萧大人。”王宪吞吞吐吐地说,“不、不是户部不给你拨银子,是眼下库银开支尚未算清,上边潘公公不批红,咱们真的没办法拨啊!” “算账要时间。”萧驰野端着茶盏喝了几口,“我这不是等着吗?不着急。” 王宪喉间滑动,看着镇定自若的萧驰野,和外边廊下一动不动的禁军。 “大人。”王宪几乎是哀求道,“天热,让军士们站在外边委实过意不去。我请诸位喝些凉饮,储备的冰——” […]
Глава 10:
心惊肉跳,又推了沈泽川几把。 沈泽川面色发白,怯弱地说:“……好歹对着你一个人。” “滚。”萧驰野简短地说。 小旗立刻放下心,欢天喜地地对沈泽川说:“滚!咱们滚回去……” 萧驰野的目光削在小旗面上,小旗又脚发软,指着自己,说:“我、我滚啊?好……好说!” 他咬牙抱作一团,在雪地里滚了几滚,站到不远处去了。 沈泽川有点忸怩作态,挪近些许,附耳说:“……你放过我,我便会放过你么?” 雪屑陡然一扬,萧驰野摁住了沈泽川的手臂,强劲地压下去,面上森然,说:“狐狸露了尾巴,我当你能装什么孙子!” 两个人猛地翻倒在雪地,镣铐吊着双手,沈泽川踹在萧驰野小腹,连滚带爬地撑身:“皇命要我禁足,萧家便敢违旨不遵取我性命,今夜过后——” 萧驰野套着沈泽川的镣铐,把人直接拖向自己。 沈泽川磕在地上,咬牙嘶喊:“——你们就是萧家忤逆圣旨的同犯!我死不足惜,今夜禁军全部陪葬!” 萧驰野从后卡住沈泽川的咽喉,迫使他抬高了头,短促地笑了几声,狠声说:“你把自己当作金圪塔,陪葬?你也配!我杀你如草芥!” 沈泽川呼吸困难,镣铐骤然反套住萧驰野的后颈,他用尽了力扳向地面。萧驰野不防此招,抬臂时被沈泽川当一脚,两个人顿时翻滚颠倒。 “杀我如草芥?”沈泽川俯首盯着萧驰野的眼睛,在混乱中终于与他四目相对,哑声说,“良机已错,往后谁为猎狗,谁当稚兔,怕是说不清楚!” “谁敢暗中相助!”萧驰野杀心已起,“我查一个,杀一个!” 小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滚尿流,冲过来阻拦道:“大人!大人万万不能杀人!” “没错!”沈泽川厉声说,“今夜是二公子要杀我!” “你住口!”萧驰野劈手要堵住他的嘴。 谁知沈泽川张口就咬了个死,他压着萧驰野半身,已经咬破了萧驰野虎口的皮肉。 萧驰野寒声说:“你以为你撒泼耍赖便能遮掩过去?这一身功夫绝非寻常!” 小旗阻拦不住,连忙喊人:“快拖开人!” 沈泽川齿间渗血,却不肯松口。萧驰野酒已经醒了,提住他后领把人往外拽。那虎口处的疼痛钻心,沈泽川一双眼却叫萧驰野记得清清楚楚。 “公子!”朝晖策马大呼。 萧驰野侧头,看见他大哥也在马上,已经翻身下马,疾步而来。他在这刹那之间,只觉得羞愧难当,仿佛是被人扒去了外皮,打回了一无是处的原形。 萧既明单膝着地,沈泽川当即松口。萧驰野虎口血肉模糊,牙印深刻。 “怎么动起了手来?”朝晖紧追其后,看见那伤。 “把人关回去。”萧既明沉声说道。 朝晖一把拎起沈泽川就往门内去。 “公子酒醉。”萧既明看向小旗,说,“今夜之事,便不要外传了,皇上那里我自会请罪。” 小旗给他连磕几个头,连连说:“全凭世子安排!” 萧既明站起身。朝晖已经把人丢了回去,见状对小旗说:“今夜辛苦各位禁军兄弟,把公子安然无恙地送回了府中。冬夜守卫不容易,我请各位兄弟喝热酒,还望诸位不要推辞。” 小旗岂敢说不,识趣地应声。 萧既明才看向萧驰野,却一言不发。 萧驰野手上血也没擦,想说什么,却见他大哥已经转身上了马。 “大哥。” 萧驰野喃喃地唤。 萧既明听见了,却打马离开了。 第11章 新岁 沈泽川的镣铐被解开,他活动着手腕,听小旗呶呶不休地抱怨着。纪纲推着独轮车手脚麻利地卸完禁军的酒水,头上裹着粗布挪过来。 小旗吩咐纪纲春前把院子收拾干净,又往外边去,要叮嘱今夜的守卫小队不许外传。 “伤着没有?”纪纲拉着沈泽川的手臂。 “没有。”沈泽川抬手擦了脖颈,这里被萧驰野卡出了痕迹。他说:“师父。” 纪纲说:“哪里痛?” 沈泽川摇头,思量片刻,说:“他的外家功夫刚猛,拳脚强劲。我觉得熟悉。” 纪纲烧毁的面容上露出惊愕,说:“咱们纪家拳,没有往外边传过。” “他一出手,我便不敢再应。”沈泽川嘴里似乎还带着血味,他用尖舐着牙尖,又想了一会儿,说,“怕他看出什么端倪,所以没敢动真格。只是撒泼耍赖也没将他哄过去。师父,他怎么这般恨我?先生谈及时政,他此刻更恨的不该是以太后为首的外戚吗?” “浑小子醉酒!”纪纲恶道,“柿子挑软的捏,只能找你了!” 沈泽川晃出自己的左手:“他在找这个,师父认得吗?” 那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个陈旧磨损的骨扳指。 “军中臂力强劲者常使大弓,拉弦须得戴着这种扳指。”纪纲端详着扳指,说,“这样的磨损,恐怕拉的还是离北铁骑中的苍天大弓。不过这个萧二公子又不行军打仗,他戴这个做什么?” * * * 萧驰野闷头睡了一觉,是被陆广白给叫醒的。 […]
Глава 9:
忍不住说:“说穷,可贿赂的银子都是大数目,干实事的全提着脑袋勒着裤腰带。这一趟入阒都,不如不来,让人心灰意冷。” 屋外边下着雪,屋内却没有过年的气氛。烂摊子堆积着,阒都新象都是浮于表面的烟云。重创未愈,却还要捂着,脓水脏了一地。雪来得好,遮挡得漂亮,左右能装看不见,大伙一起醉生梦死。 * * * 深夜,潘如贵闭目坐在榻上。本色的纸花搁在手边,方便他入定结束后擦手。小福子大气都不敢出,小心在脚踏墩上候着,手里捧着笔袋。 过了半个时辰,潘如贵长吁口气,睁开了眼。小福子立刻呈上笔,潘如贵就凝眉在他掌心里提了几个字。 小福子奉承道:“老祖宗近来得了皇上的真传,越发仙风道骨了。适才孙子瞧着,隐约带着紫气升腾呢!” 潘如贵擦着手,说:“你知道你怎么就入不了司礼监吗?” 小福子说:“老祖宗疼我。” “疼你那是一回事。”潘如贵把纸花扔在小福子怀里,“没得个眼色又是一回事。皇上悟道两年,尚且没有紫气升腾,我不过是个奴才,怎么能先升?那不就是僭越了么。” 小福子给潘如贵递着热茶,嬉皮笑脸地说:“老祖宗是我的主儿,老祖宗就是我的天。我见着老祖宗入定,就像是见着太上老君下凡!哪能想那么多呢。” “嗯。”潘如贵漱着口,“你就孝顺这点还称得上本事。” 小福子嘿嘿一笑,挨着潘如贵的脚,说:“这正旦节到了,我也得好好孝敬老祖宗。年前采办的时候,在楚王的庄子里见着个绝色美人!我打听打听,想着皇上也用不着,孝敬给您才是头等大事。” 潘如贵说:“怎么个绝色,还能比得过三小姐?况且那不是楚王的人吗,楚王那浑脾气,霸道又专横,怕不那么容易松口吧?” 小福子说:“楚王再金贵,能金贵得过皇上吗?皇上都没说什么,孝敬给老祖宗不是应该的吗?何况这事儿您别搁在心上,我保准儿开春前给您安排妥当,您到时候见了,收不收就是她的造化了。” 潘如贵搁了茶盏,说:“倒也不急,我也不是爱财好色之人。你既然提起了楚王,那跟他一个脾气,浑得没边儿的萧二公子近来怎么样?” 小福子给潘如贵捶着,说:“嘿!老祖宗,这萧二公子真是绝了。他入了阒都,从头一天晚上开始,一直跟人吃酒吃到了今天!别的什么正事也没做,就是吃酒玩乐。楚王那一群都喜欢跟他玩,还真是物以类聚!” “那倒也行……但他到底是萧家人,皇上把他放在仪銮司里挨得太近,让人放心不下。”潘如贵细想顷刻,忽地笑了笑,说,“咱家倒想了个好去处,正适合打发他。穿鞋,我去明理堂伺候皇上!” 隔日正旦节百官宴,席上无事,待快要散时,忽听咸德帝说。 “阿野,这几日在阒都待得还舒服?” 萧驰野停了剥蜜橘,答道:“回皇上,舒服。” 咸德帝转向萧既明,说:“朕思来想去,把阿野放在仪銮司,到底是屈才。他也是上过沙场的好孩子,留在御前太憋屈。不如这般,让阿野去禁军。禁军总督原先是奚固安,可他如今还要管八大营,实在分身乏术,就让阿野替了吧。” 陆广白当即皱眉。 仪銮司好歹混在御前,出个什么事,皇上也不能视而不见。可禁军算什么?禁军如今就是阒都杂役,这是赏么?这还能叫赏么! 陆广白要起身,却见萧驰野已经行礼。 “总督听着威风,像个统帅。”萧驰野吊儿郎当地笑道,“多谢皇上!” 花阁老哈哈一笑,说:“皇上圣明!世子,这可是英雄出少年。” 席间恭贺声如潮起伏,萧既明含笑不语,只看着萧驰野。 陆广白饮酒垂首,对边上的朝晖说:“……这般安排,分明是在诛既明的心。” 散了席,萧驰野便跑得没影了。 狐朋狗友要贺他升官,他带着人吃了顿酒。吃到三更后,出来时人都是摇晃着的。 楚王李建恒比萧驰野长几岁,是个真混账。他临上轿前还拽着萧驰野的衣袖,醉醺醺地说:“你倒行啊!禁军嘛,不用管巡防,清闲得很。可俸禄照领啊,有钱还不用玩命,天下头等好事就让你小子给捡着了!偷着乐!” 萧驰野也笑,笑得还坏,他说:“是啊,这不赶紧请你吃酒么?往后咱们一块,横行阒都!” “对,对!”李建恒用力地拍着萧驰野肩膀,“就是要这志气!过几日去我府里,我让人……再给你庆祝庆祝……” 萧驰野看着轿子远了,翻身上了马。他的马是自个儿在鸿雁山脉底下驯野马配的种,剽悍神骏,浑身乌黑,唯独口一块雪白。 萧驰野拍马前行,两侧街上的商铺要点灯相送。他抬了手,说:“熄了,别照。” 商铺伙计们面面相觑,不敢忤逆。那灯笼挨个灭了,路上只有寒月冰雪的昏芒。 萧驰野打了个哨,夜幕中的海东青啸着声俯冲下来。他打马疾策,座下战马呼哧热气,猛地奔跑起来。 劲风狂袭,萧驰野的酒热被冲没了。他在夜色里像头四下顶撞的困兽,马蹄声就是碰撞的巨响。他驰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,黑暗下扯烂了笑脸,只剩冷而孤独的沉默。 骏马不知奔了多久,萧驰野忽然滚了下去。他重砸进积雪里,埋头定了片刻。 马儿扬蹄,绕着他垂头触碰。海东青停栖在马背,歪头睨视着他。 萧驰野忍了忍,撑臂吐了起来。过了许久,他起身靠着墙壁。指间的骨扳指有些大,不知掉去了哪儿。他在雪里找,却听着不远处有人小声问:“谁啊?” 萧驰野没搭理。 禁军小旗摸着灯笼,照了照说:“怎么敢深夜……大人?” 萧驰野侧头,说:“认得?” 禁军小旗老实地摇头:“不认得您是哪位大人……” “我是你大哥。”萧驰野扔掉了脏大氅,垂眸继续找扳指。他烦躁地低骂了一声,说,“灯笼给我,人可以滚蛋。” 禁军小旗谨慎地靠过来,说:“二公子是不是?我们才得了令。这天还没亮,审查也太早了。您明儿再过来也来得及……” 萧驰野伸手,小旗把灯笼递过去。他说:“这儿哪?” 小旗恭顺地回答:“阒都边墙这块了,昭罪寺。” 萧驰野说:“没你事了。” 小旗后退着要走,又听萧驰野说:“沈泽川在这儿?墙里边?” “是啊。”小旗越发忐忑,“人就关在……” “让他出来。” […]
Глава 8:
” 抬轿的果然是锦衣卫,带头的颔首,说:“知道咱们接谁,还敢拦路?快快让开!” 朝晖抬手露出自己的离北腰牌。 锦衣卫颔首,说:“得罪将军了!” 轿帘一动,一只纤手掀了帘,娇颜慵懒地看了朝晖一眼,对里边人娇嗔:“大人,寻您哪!” 纪雷也是宿醉才归,大马金刀地坐在轿中,对朝晖说:“朝将军!有事么?” 朝晖只盯着那为首的锦衣卫,说:“无事。听闻昨夜公子是与大人一道吃的酒,大人才归吗?” 纪雷笑道:“原是担心二公子!今早我一睁眼,公子便回府了。是世子在寻人吗?” “是我放心不下。”朝晖行礼,“惊扰大人了。” “无妨!我也才从里边出来。”纪雷一摆手,“方才是谁顶撞了将军?快给将军好好赔罪。” 为首的锦衣卫单膝而跪,对朝晖说:“卑职葛青青,有眼不识泰山,得罪将军,甘愿受罚!” 朝晖没看错。 那刀侧挂的腰牌上,果真写的是葛青青的名字。 * * * 萧驰野听朝晖说完,仍是架着在看话本。 朝晖说:“这么一看他没说假话,是没来得及进宫,就先被派去接了纪雷。” “是啊。”萧驰野心不在焉,“倾君楼离得近,自然是赶得及了。” “可我总觉得微妙。”朝晖拇指摩挲着刀柄。 萧驰野翻着页,说:“你想不出?” “想不出。” “我告诉你。”他猛地坐起身,盘着,单手撑膝,“你随大哥一同入都,皇上迎,锦衣卫十二所仪仗紧随其后,他怎么此刻就不认得你了?” “这不好说。”朝晖说,“兴许是没记住呢。” “你连袍子都没换,又有佩刀,就算他不认得,稍动一动脑,也不敢如此目中无人地当街呵斥。”萧驰野说,“况且我看他记性不差,连我也认得清清楚楚。” “我只觉得太巧了。”朝晖思索,“正好就遇着了。” “要的就是巧。”萧驰野扔开话本,“这个沈……” “沈泽川。”朝晖说道。 “让他进了昭罪寺,倒像是输了一招。”萧驰野眸中透露着思量说道。 * * * 葛青青摘了风领,擦了擦汗。 外边的吴才全夹着跑进来,连声说:“多谢多谢!青哥,多亏了你啊!” 葛青青说:“小事,都是兄弟。” 吴才全咧嘴一笑,转头冲记档房的人喊:“老徐!今日记青哥,他替我抬的轿子。我昨晚着了寒,今早晕头转向的,亏得青哥帮忙。” 葛青青垂头擦拭着汗,说:“你遇了寒,晚些一道去徐家铺子喝羊肉汤吧。” 吴才全赶忙说:“好啊,青哥请客!老徐,听见没有?一会儿一起走!” “别把这事儿搁在心上。”葛青青拍了把吴全才的后背,“好好养病,下回不舒服,也不要像这次似的憋着,与我说便是了。” 吴才全小狗似的点头,已经被羊肉汤馋得什么也顾不上了。 * * * 齐太傅夜里终于裹着棉被了,他坐在沈泽川对面,说:“过半月就是正旦节,阒都会开万官宴,到时候各地布政使与州察道都会入都恭贺。如今的局势我尚不清楚,你现在与我说一说。” 沈泽川在雪中身着薄衣,端着纪家拳的起手式,额角却淌的是汗。他说:“离北王抱病多年,军务皆由世子萧既明代劳,想必此次也不会来。启东五郡此次也有救驾之功,先来受封的是四将之一的陆广白,这几日戚大帅也该到了。如此一来,大周两大兵权就暂居——” “且住。”齐太傅从被子里掏出戒尺,说,“四将是哪四将?” “铁马冰河萧既明,烽火吹沙陆广白,风引烈野戚竹音,雷沉玉台左千秋!” “我只对左千秋有所耳闻。但我也知道,那陆广白多半是边沙伯陆平烟的儿子。陆平烟后来虽镇守边郡大漠,可他早年是离北出身,与离北王萧方旭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。这陆广白若有姐妹,一定会做萧家媳,是不是?” “是。”沈泽川滴着汗,说,“陆广白的妹妹,正是离北世子妃。” “那么哪里来的两大兵权。”齐太傅说,“有了这层干系,陆家就是离北押在启东五郡的钉子,里边浑着呢。况且阒都还有八大营,八大营之下还有禁军。八大营虽然人数不及离北、启东,名声也不如他们骁勇,可你要记住,阒都才是大周的心脏,他们捏着的是帝王命。” 齐太傅掂量着戒尺,扒过葫芦,嘬了几口酒暖身。 “你还要记住,锦衣卫虽然不能称‘兵’,其趁手程度却远超于‘兵’。帝王用兵,要佐以名臣悍将。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你抓得太紧,恐难成器;你放得太松,疑将成虎。这尺度难以捉摸,须得对症下药,通达应变才好。然而锦衣卫却截然不同,他们就是帝王的座下凶犬,那锁链由帝王一人牵着,是松是紧,是宠是弃,全凭帝王喜怒。这样的刀,这样的狗,换作是你,你喜不喜欢?” 沈泽川强撑片刻,说:“喜欢——便会纵性!宠信太过,必成祸患。” “你哥教了你不少。”齐太傅说,“没错,你且记住,你要记牢!宠信太过,必成祸患。贤远佞虽是贤德之道,可是身处其中,黑白交错,怎能永远分得清谁是贤能,谁是奸佞?何况即便是贤能君子,有许多事情,也做不得。但是奸佞可以,小人可以。帝王久居大内,要懂制衡之道,要兼听众臣群声。你看,有了锦衣卫,便有了东厂;有了离北,便有了启东。” 齐太傅顿了少顷,又说。 […]
Глава 7:
都八大家不除,此事便会周而复始!皇后久居大内,如何能操纵朝事?全凭花家久积威势啊。当日即便皇后不姓花,换作八大家中别的姓氏,这事也会发生。” “可是。”沈泽川忍不住问,“太子殿下不是中宫嫡出吗?” “不是。”齐太傅垂首,“殿下的生母乃是宫中嫔妃。皇后膝下无子,不曾生育过。但是殿下是皇后抱在宫中,自抚养的。常言道虎毒不食子……天家无父子。” 殿内又静了下去。 纪纲呼出口寒气,涩声说:“因我酗酒误事,致使父失了帝心。若非如此,殿下也万不会到此地。” “我本以为,有纪无凡与你在先,纪雷不会倒戈相向。”齐太傅揪着破幔,回想起来有苦难言,“谁知他……” “太傅有所不知,”纪纲看向沈泽川,“川儿也不知。我父纪无凡,是先帝的过命之交,还是锦衣卫指挥使。可是父发妻早亡,又无续弦的打算,于是抱养了三个儿子。除我与纪雷之外,还有个大哥。大哥因不堪诏狱恶事,早年离都,去了天妃阙当兵。我和纪雷效命锦衣卫,一同在父身边孝敬。这一套纪家拳、纪家刀,都是父教的。后来因着许多事情,父认为纪雷心术不正,有阿谀逢迎之嫌,故而只把纪家心法传给了我。可想这一传,我们兄弟便彻底离心离德。父死后,纪雷便扫清麾下,旧人多外放,锦衣卫……也不是从前的锦衣卫了。” 齐太傅呢喃着:“这便是命数,东宫僚属齐心协力,却仍旧没能保住殿下。皇上疑心殿下谋反,可是阒都八大营权要本就皆由八大家出任。锦衣卫查到了谋反文书,咬定是殿下所为。我们的人入了诏狱,死了许多,忍不住刑罚的便松了口。皇上病中勃然大怒,又听信潘如贵谗言,殿下无路可退。” 他满面泪痕,又似疯癫起来。 “殿下`身处此地,无路可退啊!何不杀了我?怎教我一人残喘至今!活着这般痛不欲生,我却迟迟不曾奔赴黄泉。” 他骤然盯向沈泽川,语调愈狂。 “——我不甘心!多年布局功亏一篑!东宫僚属死伤无数,殿下冤屈尚未昭雪,我不甘心!”他再次拖住沈泽川的手臂,“你这样年轻,你还有机会!” “太傅……”纪纲起身欲拦。 “你能保他一时,你能保他一世吗!”齐太傅紧紧攥着沈泽川,“今日我谅你慈父之心,不恨他,不怨他,可你能教天下人都这般想吗?只要他姓沈,便有的是人要杀他!功夫武艺傍了身,便真的能高枕无忧吗?纪纲,你父是何等武学高手,最终不是仍旧落得个寂寥病死!在这阒都,在这权潮更迭之中,无形杀人最为致命!你怎么忍心让他这样赤条条地面对豺狼虎豹!” 纪纲握拳不语。 齐太傅拽着沈泽川,却跪下了双膝,他看着沈泽川,颤声哽咽:“我乃渝州齐惠连!你不认得我,我说与你听,我是、是永宜十五年的三元榜首。大周开国至今,连中三元者不过五人。我是东宫僚属,又任吏部尚书,兼内阁次辅。我教过太子,我如今、如今教你!我把此生所学,全部教与你——好不好?” 沈泽川盯着齐太傅的双眸,他超乎寻常地镇定,在那短暂的沉默后,“砰”地跪在地上,给齐太傅三叩响头。 “先生授我以诗书,我为先生杀宿仇。” * * * 葛青青卯时出门,前往昭罪寺。路上清寒,还下着雪,他呵着手,边走边寻包子铺。 遥遥听到几声呼唤,一把红绢伞撑在雪间,伞下人略微摇晃着往这边来。阒都能打红绢伞的,皆是五品以上的权贵。 葛青青侧立路边,扶刀行礼。这人晃过他跟前,扑鼻而来的是浓重酒气。 “缇骑[1]。”这人停下来,伸手扯了葛青青的腰牌,看了须臾,说,“葛百户这会儿往哪里去?天寒地冻的。” 葛青青盯着这人的乌靴,答道:“回大人,卑职今日在所司当值,该往宫里去。” 萧驰野通宵吃酒,衣衫不整。他吊着这腰牌,说:“这路不像是往宫里去的。” 葛青青抬首,露出腼腆笑容,说:“二公子金贵,不知道这民巷杂乱,从这钻几条民巷就能拐到神武大街上,直通宫门。” 萧驰野闻言一笑,将腰牌扔还给他,说:“认得我呢?” 葛青青接了腰牌,恭维道:“离北铁骑骁勇善战,世子和二公子救驾有功,阒都谁能不认得您。二公子要回府吗?路上滑,卑职斗胆,可要送您回去?” 萧驰野看着他,说:“我看着像醉鬼么?你且去吧。” 葛青青再行一礼,便走了。 朝晖到时,见萧驰野磕着那红绢伞,正喊包子铺快点。他走近,说:“府里备着早膳,公子怎么就站这儿用了?” 萧驰野说:“我饿,走不回去了。” 朝晖抖开大氅,说:“酒色误人,公子,咱们回去吧。” 萧驰野罩上了大氅,却不挪脚。他吃了两口包子,浑然不在意周遭的目光,问朝晖:“这能到神武大街么?” “能是能,但是不好走。”朝晖说,“民巷兼官沟,越是狭窄的巷,越是堵着污秽沟水。阒都近些年没修官沟,这片烂得不成样子。等天回暖,雪一化,雨一下,污水就要骤涨漫街了。你想,这样的路好走吗?” 萧驰野说:“我只问了一句,你怎么答这么多。” 朝晖说:“言外之意就是请你务必走正道。公子,吃酒不急,绕过去反倒更快。” 萧驰野拭着手,示意朝晖掏钱:“那真奇了怪了,你去打听打听,锦衣卫十二所今日有没有一个叫葛青青的值档——老伯,趁早干别的吧,这包子太难吃了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[1]:即锦衣卫。 这里浅谈一下锦衣卫和东厂。受相关影视作品的影响,很多时候大家会误认为锦衣卫是东厂的下设机构,锦衣卫指挥使要听从东厂厂公的差遣。但实际上并非如此,锦衣卫与东厂都是效命于帝王一个人,之间没有从属关系。只是有时候内宦得宠,东厂的权力便会跟着水涨船高,锦衣卫不得不笑脸相迎。但同样,有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深得帝心,东厂就得夹着尾巴当孙子。 第8章 疑心 禁军正待轮值,个个冻得缩手缩脚。 阒都禁军原先是八城禁卫,是阒都王宫的铜墙铁壁,按规矩,这种看押琐事轮不到他们来。可是后来八大营崛起,两方职责调转,禁军沦为阒都累赘,不仅废了兵校演习,还成了阒都真正意义上的杂役,到了今日,都是些没见过真刀实枪,混吃等死的世袭军户。 葛青青乃锦衣卫百户,在阒都里算不上什么官,却对负责看押的禁军而言正好。因为大家平日在阒都里走动,少不得要相互照应,再大点的官他们也不敢随意孝敬。况且葛青青待人接物格外宽厚,所以禁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由着纪纲顶替了原本杂役的差事。 葛青青与禁军打了招呼,把带来的热包子分下去。纪纲还没出来,小旗见他若有所思,便说:“青哥若是着急,就替兄弟们进去查看一番吧。” 葛青青说:“这怎么合规矩。” 小旗咬着包子挥手,示意看守后门的禁军让道,说:“青哥也不是外人,况且咱们把这昭罪寺围得水泄不通,人是铁定跑不掉的。” 葛青青便不再推辞,转身入了昭罪寺。 纪纲正坐在檐下,见着葛青青来,便站起身,说:“时候已经到了吗?” “无妨,天还未亮,纪叔可以再待片刻。”葛青青说着环顾寺院,“这地方住不了人,眼下又值寒冬腊月,晚些我送些棉被进来吧。” 纪纲见他似有心事,便问:“怎么了?” 葛青青踌躇着说:“不是什么大事,就是方才路上遇见了萧二公子。” […]
Глава 6:
熬鹰玩马,我就这点本事了。” “年后等你当了差,可有的忙。”纪雷说,“阒都新贵!我明日不当值,一道吃酒去?” 萧驰野说:“酒不好,我不去。” 纪雷笑出声,说:“好酒,定是好酒!不是好酒谁敢请你二公子来?晚些我去登门相邀,世子可有闲暇一同去玩一玩?” 萧驰野摩挲着骨扳指,说:“我大哥么,不喜这些。怎么,光是我去,还算不上排面?” 纪雷连忙说:“这话可不是我说的!二公子,就这么定了。” 萧驰野应了,打马要走,临去时才想起来似的,问:“那余孽看着如何,脚能走?” “走是能走,”纪雷说,“但看着不太灵便。廷杖有几个不留后伤的,能走已经是他的运气了。” 萧驰野倒也没多说,策马就走了。 * * * 晚些昭罪寺的杂役送饭来,沈泽川点了油灯,却没有碰饭。他抄着油灯,沿着大殿侧旁的小廊走了一圈。 这里积尘已久,有些厢房破败,门窗都烂了。沈泽川见着几个尸骸,风一吹就倒了。因为没有寻见活物,他便回了大殿。 佛像已塌,香案陈旧,却很结实。下边大小合适,沈泽川挂了破幔布,就和衣躺在底下。上遇寒阵痛,他耐着痛,闭目算着时辰。 后半夜细雪新下,沈泽川听着两声夜枭叫。他坐起身掀开布,看见门前的纪纲正跨进来。 “吃了饭,”纪纲打开包袱,“就打拳。这夜里遮不住风,太冷了,睡着了师父怕你病。” 沈泽川看那油纸包裹着的烧,说:“病中忌荤腥,师父,你吃吧。” 纪纲给他撕着烧,说:“话!你正该是吃饱肚子的时候。师父喜欢吃,在家也爱吃得很,你留给我。” 沈泽川说:“我跟着你走,你吃什么,我吃什么。” 纪纲看他一眼,笑了几声,说:“臭小子。” 师徒俩分了烧,纪纲似乎生了口铁牙,把骨头也嚼碎了。他把葫芦递给沈泽川,说:“要是实在冷得受不了,就喝酒。但是不要喝多,像你哥一样,按着量抿。” 他们这些日子没提过中博,没提过端州,更没有提过茶石天坑。师娘和纪暮像是师徒二人心照不宣的伤口,他们都自以为隐秘地遮盖着,殊不知血已经流出来了,痛是共存的。 沈泽川抿了一口,递给纪纲。 纪纲不接,他说:“戒酒了,师父不喝了。” 殿里沉寂下去,没有门的遮挡,细雪就落在眼前,成为漫漫长夜的唯一景色。 纪纲说:“愣什么呢。” 沈泽川说:“师父。” “有话就说。” “对不起。” 纪纲沉默半晌,说:“不是你的错。” 沈泽川手指紧扣,他盯着雪,仿佛眨一眨眼,就会落下泪来。他声音发涩,说:“你去茶石找我们了吗。” 纪纲缓靠着香案,身躯埋没在阴影里。他似乎寻找着自己的声音,过了好久才说:“去了,找到了。” 找到了。 纪纲找到了大雪深坑里浑身是箭的儿子,他跳下去,踩过那厚厚的尸体,翻出了纪暮的身体。 纪暮才二十三岁,刚升了端州守备军的小旗。铠甲是新的,穿上的那日,花娉婷在锁里给儿子挂了个平安符。纪纲找到他的时候,他冻得青紫,与他的同僚冻在了一起。 沈泽川略仰起头,说:“师父,对不起。” 纪纲已经老了,他搓着白发,说:“他是兄长么,应该的。那都不是你的错。” 雪又下了一会儿。 纪纲蜷缩着手脚,说:“谁晓得边沙秃子会来。他当了兵,冲去了最前边,是没办法的事情。我教他拳法,他又生了那个性子,你让他跑,不如杀了他。他平素见着人受苦受累都不忍心,他怎么,他怎么会跑呢?” “不是你们的错,是师父不好。我酗酒无度,你师娘骂了那么久,我都没有戒。骑兵来时,我拳也打不好。我这个年纪,老了废了,早已经不中用了。” 葫芦被打湿,沈泽川握着葫芦,一言不发。 “老了废了。”佛像后边突然探出个脑袋来,笑嘻嘻地说,“老了废了!” 纪纲犹如豹子般跃起,喝道:“谁!” 这人蓬头垢面,逐渐探出身,学着纪纲说:“谁,谁!” 纪纲听清这一声,按下沈泽川,失声愕然:“……齐太傅!” 这人倏地缩回头去,踢着佛像,大声嚷道:“不是!不是太傅!” 纪纲几步追到佛像后,见他要钻洞跑,不禁扑捉住这人的脚踝。这人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呼声,他喊着:“殿下!殿下快走!” 沈泽川捂住了他的嘴,和纪纲齐力把人带了回来。 “这是什么人?”沈泽川问道。 “你年纪小,没听过。”纪纲声音不稳,摁着人说,“齐太傅,好啊!你还活着!周大人呢,周大人也在这里吗?” 齐太傅瘦瘦小小,蹬不动人,便瞪着双目,小声说:“死了,死了!我死了,殿下死了,大家都死了!” 纪纲沉声说:“太傅,我是纪纲!锦衣卫同知纪纲!” 齐太傅惊魂未定,犹疑地勾起自己的脖颈,看着纪纲的脸,说:“你不是纪纲,你是恶鬼!” 纪纲怆然道:“太傅!永宜二十三年,我护送你进都,太子殿下就是在这里相迎。你也忘了吗?” […]
Глава 5:
的刑罚太监个个都是火眼金睛,也没敢松懈太过,亏得花三小姐来得及时,否则潘公公也该起疑心了。” 纪纲发已半白,他垂泪,满面沧桑,说:“我纪纲来日必报此恩!” 葛青青连忙说:“纪叔!怎可这般想!咱们兄弟还的都是您当年的提携之恩与救命之情。”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,“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,萧家二公子这一脚可真是来催命的。纪叔,可还有救吗?” 纪纲摸着沈泽川的脉象,勉强笑说:“好孩子,阿暮教与他的法子,他做得很好。此时尚不到回天乏术之时,师父在此,吾儿莫怕!” 沈泽川七岁跟着纪纲,和纪暮一同习武。那一套纪家拳起手刚猛,须得佐以纪家心法,非心志坚定者不能修习。纪纲在家时嗜酒如命,教了大的,便忘了小的。纪暮成了兄长,每学一式,便要教弟弟一式。谁知这么些年下来,沈泽川竟学得很好。 葛青青俯身来看,说:“但到底是年纪小,受此一劫,恐怕身子也要坏了。纪叔,大夫开的药,我差人重煎了些,您看着能不能喂进去。” 沈泽川烧得干燥。 他浑身都疼,仿佛躺在了阒都大道上,被进进出出的马车碾压。 疼痛像是无休止的烈火,焚烧着沈泽川的躯体。他在黑暗中梦着大雪飘飞,纪暮的血,天坑的冷,还有在萧驰野面前生受的这一脚。 纪雷说得对,此刻活着便是受罪。他受了沈卫给的血肉,就要受着这般的罚罪。他顶替了沈卫的恶,成为这世间冤屈忠魂们咆哮的罪人。他戴上了这枷锁镣铐,他往后都要负重前行。 可是他不甘心! 牙齿忽然被人撬开,热流直往喉眼里冲。药的苦味浸湿了沈泽川的眼角,他听到了熟悉的呼唤,强撑着睁开眼。 纪纲给他喂着药,用粗糙的手指给沈泽川擦着泪,小声说:“川儿,是师父!” 沈泽川喉间呜咽,那药跟泪一并呛出来。他探指钩住纪纲的衣角,却咬紧了牙,怕这是场病中梦。 纪纲面容丑陋,他稍稍偏头,避着油灯,说:“川儿,休存死志!师父苟活于世,只剩你了。” 沈泽川在这瞬间忍不住泪如泉涌,他转开目光,盯着漆黑的屋顶,低声絮语:“师父……” 他在呼呼的风声中目光渐凝,生出另一股煞意。 “我不死。”他哑声说,“师父,我不死。” * * * 次日咸德帝犒劳三军,除了城外的离北铁骑与启东守备军,宫中也摆开宴席,率领众臣宴请军中统帅。 萧驰野换了朝服,入座时硬是一扫周遭的文人清秀,身上绣着的狮兽盘云纹杀出股烈烈之风,可他坐下与人讲话时又浪荡毕现。 周围埋头饮酒的文臣不住地拿目光瞧他,所谓虎父无犬子,可怎么就只有萧世子得了真传。 他们心照不宣地挑剔着萧驰野的一举一动,只觉得那狂放轻薄的感觉扑面而来,与端坐上座的萧既明天差地别。 “你也不要置身事外。”陆广白坐在侧旁叮嘱道,“皇上既然赏了你,等会儿必定会唤你起来。” 萧驰野摩挲着掌心核桃,有点精神不济。 陆广白侧头看他,说:“昨晚出去跟人吃酒了吧。” “及时行乐。”萧驰野坐姿散漫,“稍后若是有人敢项庄舞剑,我便乘着酒兴做个御前樊哙,岂不是两全其美。” “那倒也行。”陆广白倒酒,“但是饮酒伤身,你若还想当个好统帅,就改了这毛病。” “生不逢时啊。”萧驰野抛给陆广白一颗核桃,“如今天下四将席位已满,轮不到我逞这个英雄。你若是哪天不行了,记得提前与我说一声,我再戒不迟。” 陆广白说:“那你怕是有的等了。” 两人笑了会儿,酒吃一半,听着席间议事的内容已变作了中博沈氏。 陆广白握着核桃,留心听了片刻,问:“这人昨夜不是说已经不成了么?” 朝晖在后低声说:“是了,公子不是说把人往黄泉路上踹的吗?” 萧驰野拒不承认:“我说了吗?”其余俩人默不作声地看向他,他说,“干什么?” 陆广白说:“人没死。” 朝晖说:“人没死。” 萧驰野与他俩人对视半刻,说:“他命硬关我事,阎王又不是我老子。” 陆广白看向上边,说:“且看皇上怎么安排,还真是命硬。” 朝晖跪在后边,又埋下头去吃东西,随口说:“必是有人暗中相助。” “不死也残。”萧驰野冷眼瞟了下不远处的花家席座,“太后年事已高,如今只能费尽心机养条丧家犬。” “造孽。”朝晖没感情地往嘴里塞了块排骨。 酒过三巡,咸德帝见气氛尚可,才开口说:“既明。” 萧既明行礼听命。 咸德帝靠在龙椅上,似是不胜酒力,说:“沈卫兵败,是否通敌一事到底没有确凿证据。那沈……” 潘如贵俯身小声说:“皇上,沈泽川。” 咸德帝稍顿须臾,却没有继续说下去,而是转向太后,说:“母后如何看?” 席间已经肃然无声,满朝文武都在俯首听命。 太后佩戴着皂罗描金云龙滴珍珠抹额,金丝翠叶珠排环坠着琳琅大珠,雍容华贵地高居座上。她梳理工整油亮的发已染霜,满座无人胆敢抬首直视。 只听太后说:“中博一战,士气大挫,全赖沈卫仓促失措。可是如今他已畏罪自焚,族中子嗣尽数战死,只剩这一个庶子。斩草除根有违仁义,留他一命,教以感恩,未尝不可。” 席间安静,陆广白突然说:“臣以为不妥。”他三步出列,跪于殿中,继续说,“太后仁慈,然而中博一战,不同以往。沈卫虽无通敌之证据,却已有通敌之嫌疑。此子既为余孽,留他一命,来日恐成肘腋之患。” 太后看了陆广白片刻,说:“边沙伯镇守大漠数十年,也并非屡战屡胜。” 陆广白说:“父虽然没有战无不胜,边郡数十年里也从来没有外敌能够长驱过境。” 太后耳边的大珠轻晃,她说:“正因如此,更该教与他礼仪仁德,让他明白此战遗害。杀一人何其简单,边沙骑兵马踏中博,已经杀了我大周数万百姓。国耻未雪,稚子何辜。” […]